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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04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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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04 章

104

陸雲門離開了。

他垂著雙眸, 既沒有露面,也沒有出聲,只是靜靜地看了許久, 然後轉身走出了地下,走出了店門,走到了馬車前。

垂首的駿馬旁,少年立如松竹,端潔不可侵染,看不出任何神情, 連眼底也只有一片凝潭。

在這片偏僻的靜謐處, 他安靜地摸了一會兒那只曾被叫做阿柿的大肥貓,然後輕聲叫過車夫, 讓他只當他從未來過、之後聽盧九郎的吩咐便好。

被兩位尊貴人夾在中間,車夫本來惶惶極了, 以為自己今日定是要得罪一個,無法得到善終。

聽了陸小郎君的話後, 他頓時如釋重負,忙不疊地應了下來!

“謝小郎君開恩!謝小郎君體諒!”

他說著, 激動得有些想哭了。

但恭敬低著頭的車夫卻不知道,身前這個尊貴的、遺世獨立的小郎君,他的眼角, 比他的還要紅。

呼哨著令白鷂回府,清冷孤寂的少年騎上馬, 抄著小路, 比盧府的車隊更早地到了佛寺山前。

然後, 他又安靜了下來,在風聲中, 看著遠方。

——

盧府的馬車行進得不緊不慢。

待於管家醒來時,他所在的馬車已經回到了盧府隊伍的末尾,正同前面所有的馬車一樣,緩緩地停在了山寺下。

他一睜眼,戴著面紗的小娘子和她懷中的大肥貓就靠了過來,四只眼睛一起對著他看。

“九郎君呢?”

於管家稍一定神,立馬就心有餘悸,看向旁邊。

小娘子眨眨眼:“什麽九郎君?”

“就是那個闖進馬車、將我打暈的人。”

“他走了。”

小娘子告訴他:“你被打暈了以後,他就跟我說,因為有討厭的人在,他不想到坐到馬車隊伍的前面,所以要借坐我們的馬車,如果我不想也被打暈,就不準聒噪。接著,他就霸占了好大一塊地方,閉著眼睛打起了盹,我中途只是發出了一小點聲音,就被他很兇地瞪了。方才,馬車剛跑得不那麽快了,他就跳下了車,頭也不回,一句道謝都沒有。”

小娘子邊說邊皺眉,就算聲音慢慢軟軟的,也能聽出她語氣中好大的不樂意。

“他可真無禮。”

她越說越氣呼呼,看著於管家問:“我能不能去向陸小郎君告狀,讓陸小郎君教訓他?”

這事有些怪,但因為是發生在盧九郎身上,倒也未必不可能。

“此事,你先不要說。”

怕阿柿會沒有分寸地將事情鬧大,於管家忖度片刻,擺了手:“等稍晚些,回了府,你我再一起同世子講。”

阿柿立馬露出了不情願。

但很快,馬車徹底停了下來,小娘子便似乎不再在意方才的事了,一臉迫不及待地只念叨著想要快些下去。

而此時,剛從她身邊離開不久的褐膚少年,則身手敏捷地穿過人群、心情極好地跑向了最前面的馬車。

他跑到時,盧府的老祖宗正被佘媽媽扶著下了馬車。盧梧枝見狀,立馬面甜地喊著“祖母”,伸手替過了佘媽媽。

老夫人笑著,在孫兒的臉上多打量了一圈。

佘媽媽於是也笑著同老祖宗打趣:“以往來禮佛,九郎君總是不見人,今日如此殷勤,怕不是要跟您討走座金山銀山才罷休!”

盧梧枝聽了也不反駁,只是笑,心情好得實在不常見。

這倒讓老夫人也忍不住笑著問了:“到底什麽事,叫你這樣開心?”

他張口想說,但隨即想了想,又笑著同祖母賣了關子:“回頭告訴您。到時候,我再跟您討金山。”

老夫人還想說什麽,目光卻越向了盧梧枝的身後,看到了那個孑然而立、已經將盧梧枝的笑盡收眼底的小郎君。

“快來。”

一見到陸雲門,老夫人便不再提及其他了。

她疼愛地將外孫喚到近處,隨後笑著看向盧梧枝,“你二人也許久未見了,快去見過你陸表哥。”

而自陸雲門出現後,盧梧枝揚著的嘴角就懶懶垂下去了。

他散漫地垂著眼角,向著面前小郎君叉手行禮,聲音平平道了句“陸表哥”。

雖說年長他兩歲,但二人到底是平輩,平時見禮,他說一句表哥,他應一聲表弟,這禮數也就盡了。

可這回,盧梧枝低頭等了許久,都沒能等來陸雲門的一聲回應。

而站在盧梧枝面前、氣息芳凈如蘭草的少年,正垂眸望著盧梧枝掩在頸下領後的一處發紅的傷。

那是阿柿騎在他肩上時,不慎抓出來的。

仙鶴般的少年贄然而立,端方恬靜,仿若一片無波無瀾的清池。

可那池底的暗流,已經沖蕩著帶進了外面沙泥,正慢慢地、一點一點把一切都染得臟濁。

“我那白鷂形跡反常,似是被兇邪的活物激到。”

他淡淡開了口。

“敢問九表弟,可是隨身帶了兇蛇?”

“你帶了蛇?”

老夫人一看盧梧枝的神色,便知道確有此事。

她嘆了口氣,神色重視地收起了笑藹:“那蛇可是有毒?”

藍身紅尾,自然是毒蛇。

但盧梧枝既然敢將它帶出來,就有足夠的自信將它妥善管束,不會讓它傷到*七*七*整*理任何人。

可這些話,從來沒有人會完全相信。

除了那個張口閉口都是“陸小郎君”的小娘子。

陸小郎君。

又是陸小郎君。

讓他不痛快的人,全都姓陸。

也不再行禮了,盧梧枝直直望著陸雲門,眼中厭煩更盛:“我的蛇是兇蛇,你那白鷂便是看家護院的善鳥了?”

他不善道:“它爪下的人命,只怕連你也數不清楚。”

“阿枝!”

老夫人嘴角抿起,捏住了手中佛珠。

“怎能如此同你表哥說話?”

她正色著,諄諄教導:“白鷂上陣殺敵,是為我大梁護國的功臣。且你表哥只讓它遠遠跟著,若不是被蛇驚擾,它也不會在我們面前露面。”

“是。”

反正只要對上陸雲門,輸的、錯的,永遠都是自己。

盧梧枝無所謂地點了頭,向著陸雲門冷冷瞥道:“是我錯了,該向陸表哥道歉才是。”

“既然知錯,你今日就安分隨我聽經,絕不可讓毒蛇亂跑。”

本就心寬了多年的老夫人板臉說完,便又露出了慈愛的笑,“若是你做得好,待回了家,我便聽一聽你遇到了怎樣的好事情,將你要的那座金山送給你。”

說完,見寺中僧人已下階迎來,老夫人握牢左右兩個孫兒的手,在他們的攙扶下,笑著拾級而上。

有了老祖宗的承諾,盧梧枝便真的乖順了下來,即使是他從不耐煩踏進的講經堂,他也隨著祖母走了進去,不發一聲地跪坐在了蒲團上。

但隨著時間一點一滴過去,他還是逐漸變得如同一只曬久了暖陽的大貓,松松散散地盤著腿打起了哈欠。

隨後,他展開手心,在被小娘子咬出的淺淺齒印上碰了碰,嘴角不自覺便又露出了笑。

接著,他悄悄地、小心地拍醒了藏在他袖中的那條蛇。那條蛇的蛇頭便徐徐從他的袖口蜿蜒探出,在他的掌心吐著蛇信子。

而在他的身側,陸雲門仍跽坐得修己謹身,似乎自坐進蒲團後,少年那端雅挺直的腰背便紋絲未動過。

他同盧梧枝一左一右,分開坐在老夫人的身後,因此,只用餘光,他便能清楚地看到盧梧枝那邊的一切。

他一直在看,看著那處齒痕,看著盧梧枝笑,看著那條鮮紅的蛇信。

他知道,它也曾碰觸過阿柿的指尖,讓她笑得彎了眼睛。

兩人中間,插在香座中的那枝香柱,不斷被微小的細風吹動,終於燃起了紅色的火星。

原本直直裊裊升起的、靜心舒神的檀香煙氣,也就此繚亂纏絡,飄著覆過他的眼睛,被吸進他的胸腔,絞住他的五臟六腑,讓他透不過氣。

為什麽?

漸漸地,一切都變得遙遠,他開始聽不清佛經,只有阿柿騎在盧梧枝肩上時金鈴激烈晃動的聲響,在他的耳邊不休不止。

他不在意她騙了他。

他不在意她毀了他。

只要她是為了他而來,只要以後她願意留在他的身邊,就算一切都是假的也沒關系。

可她不是。

在滿是蛇群的地下,他只用一眼就看明白了。

她不是。

她所圖謀的事情,跟他沒有絲毫關系。

她只是在利用他。

利用他進入盧府,利用他接近盧梧枝,利用他做她真正要做的事。

然後,等一切結束,她就會像之前一樣,毫不在意地把他丟掉。

可就算這樣,為什麽?為什麽要找其他人?為什麽不能只是他?

風仿佛更烈了,催得香燭更快地、瘋狂地、滾燙地焚燒成灰。

盧梧枝算什麽?

盧梧枝能做的,他能為她做到千倍百倍!

既然要利用,為什麽不把他利用到徹底!

他分明,什麽都能為她做……

那香燭上的灰燼越來越長、越來越重,搖搖欲墜,仿佛下一刻就會轟然斷下,再無可救地碎成粉塵——

咚——

堂內佛鐘撞響。

堂前的僧人已經講完了一章,稍歇片刻,會再換上一位新的講經人繼續。

耳邊急促的金鈴聲被鐘鳴震沒,少年閉了閉幹澀的眼睛,忍著刀割般的痛,強行地、慢慢平覆了心魂的顫亂。

良久,他起了身,拜向外祖母:“於伯今日初次隨我進寺,對寺中尚不熟悉,孫兒想先行離去,帶他四處看看,上香祈福。”

老夫人含笑應了,看著他行禮離開。

待人走遠,佘媽媽看向老祖宗,輕聲道:“隨著小郎君來的,倒不止一位於管家。”

“不癡不聾,不為家翁。”

老夫人笑著閉上眼睛,撥動著手中念珠。

“他心不靜,氣息亂,何苦硬坐在這裏煎熬,倒不如出去散散心。”

她們說話間,少年已經走出了講經堂。

不遠處,於管家正抱著大肥貓,伸長著脖子在朝前方眺望。直到看到了剛才離開的阿柿的身影,他才松下了緊繃著的肩膀,發現了走近的世子。

而向這裏走回來的小娘子,則正一副分外珍惜模樣地捧著一小碗水,眼睛緊盯著蕩來蕩去的水面,似乎是生怕水搖晃著灑掉。

一見到小郎君,她登時就笑了,將碗高高地遞過去:“給你喝。”

“我看到許多人在井口排隊領水,我就去也去排了。拿到以後,我立馬喝了一口,真的又清又甜,就想給你和於伯都帶一碗。但是那裏光著頭的人卻說:一人排隊一回,只能領一碗清泉。”

她把碗給了陸小郎君,隨後便學著僧人合十、肅著臉壓低嗓音說話。

那樣子,看得於管家都忍不住失笑出聲。

小娘子卻只看著沈默的少年:“那隊伍好長,我不想再排了,所以,我就只又喝了一小口,然後把剩下所有的水都帶了回來,只給陸小郎君喝。”

這便是沒有於管家的份兒了。

但於管家倒是沒覺得如何。

他反倒十分欣慰,讚許地面露笑容。

看著阿柿的眼睛,陸雲門擡起水碗。

清泉入口時,少年才意識到,他的喉嚨早已幹啞得生疼。流進喉間的水仿佛粗糲又尖利石子,他嘗不出甘甜的味道,也幾乎咽不下去。

但他還是喝完了。

一滴也沒有剩下。

“是不是很好喝?”

小娘子隔著面紗對他露出笑,滿臉期許地等著被誇獎。

少年看著她。

就在不久前,就在他的眼前,在徒手將一條黃鱔餵給花蛇吃完後,她也是這樣面對著盧梧枝,揚著她明亮的眼睛,有些得意又期待地笑著問他:“是不是很厲害?”

“很好喝。”

陸雲門輕輕地對著她笑了。

“你若喜歡,臨走前,我們便帶幾桶清泉回去。”

“都行。”

小娘子無所可否回答後,伸手扯了扯他的袖子,開始眼巴巴地望著他。

待少年問了她“怎麽了?”,她才指了指人多的佛堂周圍:“這一片我都已經看過了,沒什麽有意思的。陸小郎君可不可以帶我去別的地方看看?”

少年說了“好”。

“你想去哪?”

“那裏。”

她向著佛寺後山半腰處的一座塔揚了揚頭,然後睜圓著她浸了水似的黑葡萄眼睛,悄悄地告訴小郎君:“我剛才看到有人偷偷避著人、朝著那裏求拜,但是誰也沒有向那邊走、往那裏靠近。我實在太好奇,就抓住了一個過路人,問了他,可他嚇得要命,連連擺手,說不知道。那個樣子,分明就是知道卻不肯說。”

“哼。”

說著,她昂起半掩在面紗下的臉,對著小郎君露出了一股快要被他寵壞了的驕縱勁兒。

“我今天一定要去看看,裏面究竟有什麽不得了的東西。”

少年知道,那座隱於半山中的塔裏,供奉著的,都是歡喜佛。

他也知道,她要他帶她去那裏,為的會是什麽。

可此刻,他卻仍然輕輕地、笑著,對她說了聲“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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